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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得见山,望得见水,记得住乡愁!

遥远的回响

每年的夏天和冬天,我都要从北方回到南方。下午坐地铁到北京西站,在傍晚或七八点钟出发,凌晨或者稍迟一点到达。一觉醒来,便越过了秦岭——淮河一线,重新回到了暌违将近半年的家乡。这一趟每天都行进着的列车,只需要13个小时,便能将华北平原至江汉平原之间的风景领略个遍,感受郑州的深夜、武昌的黎明与荆州的清晨。机器的速度实在太快了,我从小镇老城到首都北京,如此往返18年。

回家总是在夜里,我将头靠在封闭的车窗上,外面是望不到底的漆黑,有时慢慢有了一点灯光、两三个人家,我就兴奋莫名——县城或城市就快到了;而当车窗外渐渐出现一根根白色大圆柱撑起的大方顶时,我知道这是另一个中转站。第一个停靠站是郑州,到了四点多的时候是武昌,而这时,离荆州也只有两小时车程。列车在每一个中转站都要停留,有的站时间长,有的就短些。在这没有目的的半个小时或十几分钟里,上下车的人带来一阵喧嚣。而我总是无所事事地坐着看着他们,这一阵热闹让他们看起来多么快乐,而热闹过后,窗外的夜色与车内车外的空旷、死寂又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写下疲倦与凄清。这时,回头看着车窗里自己的影子,发现自己也和他们一样,在这个纵跨南北的夜里,是个快乐又悲伤的人。

我们一家十几口人坐在厨房旁边的大厅里,圆桌上摆满了饭菜与酒,通向后院的木门紧闭着,人人穿着厚厚的棉袄和羽绒服,看起来正是个寒冷的冬夜。坐在妈妈旁边的小姨像是被炖在酒精炉上的火锅烫着了,嘟噜着嘴,冒出一团热气。而我被妈妈抱在怀里,小小的手里拿着大大的圆口玻璃杯,半张脸都快埋进了杯子里,两只大眼睛看着现在的我,是照片上唯一看着镜头的人。

这是家里仅存的一张年夜饭照片,而照片的中心是那个精瘦黝黑、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老人。在祖辈中,爷爷年岁最大。理所当然地成为一大家子的权威。这样热闹的夜晚与家庭聚会很寻常,通常在我家举行,或是在前面新修的大客厅,点着明亮的白炽灯,开着电视;或是在后面的厨房旁边,伴着昏黄的灯光,踩着大自然的黑色泥地。有一天夜里,爷爷和他的弟弟在酒桌上说急了眼,动了手,弟弟的一条腿瘸了,现在走路也不大顺溜。有一天夜里,小姨的丈夫喝醉了酒,倚在门外的水泥柱子上一遍遍地吐,吐到屋旁的杂草地上,完事后甩着手臂说再来,不听人劝,没个够。

爷爷是除了父母之外,小时候的我最喜欢的人。上了小学,学校和父母的店子在镇子东边,老家在镇子西边,每天傍晚,我坐在他的肩上,从东边玩到西边,他再把我背回东边父母的家。前一天晚上,坐在老式沙发上看电视,爷爷笑着问小宇明天想吃什么,我总是说最喜欢鸡腿。第二天中午放学回家,餐桌上就摆着一根从十字街菜市场买回来的卤鸡腿,放在小碗里,专门给我的,父母和爷爷吃不到。到了红薯成熟的季节(我们家乡说“苕”),爷爷就把对面人家稻场上废弃的稻草都搜集起来,堆在一小块空地上,只比我矮一点,然后在稻草堆中间掏一个洞,把自家种的苕拣大的搁进去。稻草点燃之后,苕也开始烧了。我拿着铁火钳在旁边高兴地等着,不时伸进去翻一下,怕它烧不透。等到满街都能闻到烧苕的香味时,爷爷就用铁火钳帮我拿出来,而我的手也沾上烧完的稻草灰而变得黑乎乎的。童年总是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源头,自它发源的生命之河都在汩汩地流淌,以致十多年后的现在,我在异乡看见烤红薯时,心中还是会有隐隐的触动。

中国是大河文明,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,故乡和《呼兰河传》的小镇一样,总是与一条河连接在一起。镇上的护城河贯穿东西,靠西段的深,中间偏北的那段浅。小学与中学时代,我的许多欢乐都来自这条并不显眼的护城河。父亲还在的时候,我经常坐在他的摩托车后面到西门河的沙滩捡五颜六色的好看石子。回到家里,和他一起挑最漂亮的放在盛水的花瓶里。花瓶是绿色的,整体便有一种西洋花窗玻璃的效果。剩下的就装在袋子里扔进抽屉,被遗弃了。后来上学有了很多玩伴,周六周日同学聚会,我们通常结队去比较浅的北门河。那里有河滩,可以嬉戏,还可以走到对岸去,对岸在春天有满坡的油菜花。西门河水太深,差点淹死了几个贪玩的小朋友,也没有沙滩;但每当夏秋季涨水,河上会架起渡船,绑在一根粗粗的铁索上,铁索固定在两岸的木桩,没有《边城》里摆渡的翠翠爷爷,要靠过河的人自己拉。而过了河,有满坡的油菜花和藜蒿,可以炒一盘香喷喷的藜蒿腊肉,我母亲最爱吃;还有比北门河大得多的河滩,春天孩子们结队来放风筝,河滩尽头又是另一条不一样的河,一条真正波澜壮阔的长江主流。

农历七月十五傍晚,与呼兰镇一样,西门河有放河灯的习俗。五点左右吃完了晚饭,镇子上的人从东南西北赶过来,远点的骑着摩托车,大人带着小孩子,而我和玩伴们骑着自行车。对于镇上大多数人尤其是年青人而言,河灯没有《呼兰河传》里如此强烈的“宗教”寄托(河灯会带走这一天出现的鬼魂),我们不相信甚至根本不了解这一行为背后的缘由与意义,它也许只是一种美好的祝愿。没多久天黑了,河灯也渐渐地灭了,没了踪影,消失在河的下游。堤坝上陆续有人走了,向旁边的人说道:“也没什么好看的,回家去,碗还没洗呢。”人们只是看了一场演出。

除了那些自幼就背井离乡到处漂泊的人,童年与故乡总是连在一起,离开了故乡那天,通常也是童年远去之时。回忆是过一天少一点,但总能被一些物质存在所唤醒。我与这世界一起度过了将近二十年,它实在是走的太快,童年的时代已经远去,被远远抛弃在历史与时间中隔断了,早已没有了物质依托。所以我只能希冀能够让这些遥远的过去在我的脑海中刻得更深一点,不断回响在我的生命中,以让我的存在完整而深刻。《呼兰河传》正是萧红所做的留存童年与故乡的努力,借此机会,我也且作一篇肤浅的故乡志,算是为了那忘却的纪念。

陈思宇

陈思宇,女,1996年出生于老城西街,北京师范大学大(二)学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