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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得见山,望得见水,记得住乡愁!

回忆父亲吴雄久

今年(1988年)10月18日(农历九月初八),是我们的父亲吴雄久诞辰100周年。父亲一生为人耿直,抑恶扬善,至今仍为乡里传颂。我们姐弟俩长年承欢膝下,对父亲的音容笑貌至今印象深刻,现就他处世为人的一些片段,连缀成文,作为对他的怀念。惟年代久远,有些事情记忆模糊,难免有遗漏错讹之处,望知情者给予补充订正。

(一)

父亲名谟章,字雄久,弟兄二人他居长。出生于老城。他九岁父母双亡,靠我的叔祖父吴明陔抚养成人。由于父亲幼极聪慧,叔祖父十分钟爱,胜如己出。父亲对他们也如亲生父母一样尊敬和爱戴。父亲从小勤奋好学,启蒙于附近的私塾,15岁时,在王波臣(前清秀才)先生门下读书,受益良多。以后又到县立高等小学堂求学。经常出入于县内名人学者门下,虚心求教,学业长进更快。

18岁那年,他和母亲黄宗秀结婚。是时叔祖吴明陔经商,家中比较殷实。婚后不久,父亲即提出要到北京去读书,遭到了叔祖的反对。他对父亲说:我愿意花钱为你捐个官,也不愿你远离我而去。父亲出于对当时的腐败政局和捐例的蔑视,几经周折,终于说服了我的母亲,取得她的支持。她将陪嫁的金首饰拿出来偷偷变卖,作为父亲求学之资。遂于1919年到北平求学,并考入北平国立法政专门学校。由于他勤奋刻苦,学业优良,因而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敬爱。在学校时,父亲追求进步,积极参与对新思潮的学习和研讨,结识了不少进步同学和共产主义志士。1926年经同学徐楚侠的介绍,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,并参加了党的地下工作。

(二)

1926年,父亲在国立法政专门学校毕业后,在北洋政府陆军部任三等执法官和平津卫戍司令部(司令长官为阎锡山)军法处任主任法官。当时,阎锡山有一亲信姓谭,谭在卫戍司令部任处长。此人倚势欺凌百姓,强占民妻,无恶不作,民愤极大。受害者向军法处控告他的状词如雪片飞来,但因为他后台硬,自恃无人敢把他怎样,仍然继续作恶。受害人的呈诉状子转到了父亲手里,引起了他极大的愤慨,决心铲除这个恶霸,为民除害。他把全案进行综合后,呈送阎锡山,说明案情重大,民怨沸腾,要求进行调查审理,以平民愤。阎知道我父亲个性耿直,在事实确凿、法理难容的情况下,无可奈何地同意此案由父亲承审。父亲当即着手调集案卷、查证落实。经过缜密研究,认定此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。但其靠山是阎锡山,一是不易就范;二恐夜长梦多,一旦阎反悔,不但不能除恶而反受其诬。于是决定智取,先是搜集罪证依法处以极刑,再以“请客”形式,诱其就范,父亲遂以邀请名义,“请”谭来作客,谭不知就里,欣然而来,当即逮捕。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开庭审理,并判处极刑,立即执行。处决谭以后,父亲才将案情及处置结果报告阎锡山,阎见事已至此,才未加任何干预。

父亲在执法官任内,还利用工作之便,营救过不少的爱国人士和学生。当时军阀混战,民不聊生,国内政治黑暗,国际上饱受帝国主义的侵略。志士青年激于爱国热忱,纷纷行动起来发起爱国群众运动。为此,常有些爱国志士和青年学生被捕入狱,交军法处审判。这类案件到了父亲手里,总是大事化小,小事化无,绝大多数得到了宽释。父亲常说:“宁可把官不当,也不能残害他们,如果中国失去了这些有志有为的青年,被人喻为东方睡狮的中国,就没有站起来的日子了。”他的这些行动,被当局察觉,为避免遭受其迫害和阎锡山的挟嫌报复,父亲遂于1929年借故辞职。后来,当他谈到离职时的情况说:“因为我和他们之间形同冰炭,势难相容,不能久处。丢了官,我落得干净以自慰。只是我无权再为老百姓做什么事了。”父亲辞官回来后,没有痛惜他的丢官。他曾对我们说:做官就得昧良心,难得干净。我既不能象荷花出污泥而不染,就只好远离污泥,落得一个清白。

(三)

沈德纯(少华)同志是我们的松滋同乡,父亲曾对我们说,沈叔为人正直,聪明过人,文章写得很好,是大有作为的人。父亲在就职期间,沈当时在北京读书,经常参加进步的学生运动,是地下党的交通员,父亲与他多有联系。革命同志的友谊和乡情,使他们成为挚友。回松滋后,沈经常来往我家。一次沈叔放了一口大皮箱在我们家,过了很久,沈来取衣服,开箱时突然翻出一支手枪来。当时我和母亲在旁,顿时面色紧张。父亲当时只对我们说了一声“不能说一句和这有关的话”。我们也只好点头应允,但却不理解这事的利害关系,只是听从吩咐而已。建国后,父亲经过沈的推荐,到湖北省文史馆任馆员,他们仍然经常有往来。

父亲返回松滋后,虽与党组织脱离了关系,但倾向革命,追求进步之心不减。家居基本闭门谢客,每日用读书、吟诗、习字来消遣。诗词的内容都是忧国忧民、不满现实的。他经常是自写自吟,以抒发自己的情怀。每逢寒冬,他总是一边感叹穷人衣不暖身,食不果腹,一边反复吟诵“焉得棉被大如天,广盖天下穷贫人!”这两句诗不知是他自己作的,还是背诵别人的作品。

他还经常临帖习字,每日如此,从不间断,到晚年也不例外。他先是写赵体,后又习魏碑,《松滋县志》(民国本)的封面题字,就是他的遗墨。他写的诗词手稿不少,可惜这些手稿和我家的藏书,在“文化革命”中均被烧毁了。

(四)

由于父亲的才华和声望,当地人都很尊敬他,喜欢与他交往。父亲好客,但不结交豪门,不高攀权势。当时县政府的历届县长上任都上门来拜访他,但他除了礼节性回访一次外,是绝少与官场来往的。有时有些人来访,父亲不愿相见时,总是让我这个女儿去接待,挡驾。但对于县内一些学校的教员和青年学生来访,如杜子佩、罗子恕、熊英等在外地就读的学生,每届寒暑假都来我家看望父亲,父亲总是抽出时间热情接待,与之亲切交谈,对他们的困难乐于帮助,鼓励他们上进,使之成为社会有用之人。

1932年,宜昌有一个宣传队来松滋县(老城)演出,志芬的同学徐佩萱在这个队。当他们一起到我家拜访时,父亲热情地接待,听他们讲述了宣传演出计划,并要求我的父亲给予必要的支持。父亲满口答应,帮助解决了一些困难,并让我母亲做了丰盛的菜肴慰劳他们。对未到我家来的队员,还给他们送去两大盆菜肴。记得父亲家居从不外出看戏,但这次他高兴地去看了演出。回来以后,他对我们说:“他们是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前哨兵,他们用歌声唤起民众,用逼真的艺术形象激发民众对敌人的仇恨,这对同仇敌忾动员一致抗日将会起很重要的作用。”

1934年,松滋中学为宣传抗日,师生公演话剧,缺一名女演员,学校师生到我家来请求父亲允许我担任。他欣然地同意了他们的要求,让我参加了演出,并出席观看了我们演出的话剧《迟开的玫瑰》。

我父亲是一个热爱祖国热爱老百姓的人,他恨帝国主义对我国的侵略,更恨国内腐败的黑暗政府。他常说:中国有句名言,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,物必自腐而后虫蛀之。如果当政者清明,国富民强,外人怎敢来欺侮我们。他怀着忧国忧民的心情,感慨地对我说过:“当前豺狼当道,老百姓辗转于水深火热之中,唉!中国不亡是没有天理了。”他这种矛盾复杂的心境,经常流露于言谈中。

(五)

1932年,县内财政甚为混乱,地方民团、学校经费支出,只得发行一种流通券维持。由于财务混乱,民众不满,县政当局一再敦请父亲到财务委员会任职,为桑梓计,不得已父亲于1933年8月勉强到任。接任不久,他即致力于财务的整理,开源节流,整顿税收,使地方财政有很大的起色。父亲任内,不徇私情。记得有一次我家的店员刘家贵,因进货缺资金,他以父亲的名义在财务委员会借了30元,被父亲发觉后,大发脾气,立刻让刘家贵归还。父亲在任期内,不屑与权势者交往,而对清廉者乐于帮助,县长龚薰南离任时两袖清风。父亲从县财政项下支给龚川资200元。这些都得到了父老乡绅的称赞。

1933年8月的一天,县治迁到了磨盘洲。当时天气炎热,父亲到县里开会去了。一天半夜,新江口熊姓家的一些妇女突然跑到我家,惊恐地对我们讲,说红军到了磨盘洲,她们是来躲难的。这使我母亲十分惊讶,为父亲的安危担忧。天亮以后,很多到磨盘洲开会的人都狼狈地逃回了老城,说是共产党抓走了县长江文波。我和母亲一直焦虑地等到八点多钟,父亲才满面春风和往常一样安详地回来了。大家喜出望外地询问他关于共产党到了磨盘洲的事。父亲若无其事地说:“我是昨晚离开磨盘洲的,没有看到共产党。如果真的来了,可能是我走了以后到的。”他还说,晚上走路很凉爽,边走边休息,可是没见到红军。他当时好象没有什么兴趣谈论这件事,就和别人谈论其它事情去了。其实,看他那天回来谈话的神情,真是满面春风,精神焕发,笑的时候连牙齿也比平时露出的多些。这是我多年不曾见过的神情,现在回想起来,那笑容好象还在眼前一样。

(六)

父亲对于社会上的穷苦人,富于同情心,这是与他早年接受过共产主义思想分不开的。我家里田地不多,都是租给别人耕种的。在旧社会里,加庄、加稞、收佃户的节礼是常事,而据我们所知,父亲对此是嗤之以鼻的。

对于小偷小摸,他也与世俗有不同看法。一天,鲁家的老二来我家偷东西。那时我家前面有一个小商店。鲁老二摸进去开钱柜被刘家贵发觉,把他抓起来,我们全家人也从梦中惊醒。父亲听说是抓了小偷,他当即吩咐把他放了。但刘却背地里以父亲的名义把鲁送到了公安局。三天以后公安局长见到了我父亲,提到这件事,讨好地说:“真该死,连您家的也敢来偷,要好好教训他。”父亲当场惊讶地说,这是误会,我并没有送小偷到公安局去,请你赶快放掉。后来他发了刘家贵一顿脾气,警戒他以后不要以他的名义干这种事。他还感慨地对我们说:“这当然是一个社会问题,饥寒起盗心,对小偷小摸,应该以教育为主,辅之以救济。根绝这类问题的办法,只有寄希望于将来政治清明,国强民富。所以对人对事的是非判断,要从全面分析,才能是公平正确的。”

(七)

父亲家居,日常以诗书为乐,很少涉足外事。当时社会风气,有名气的乡绅爱管闲事、断公道,父亲很少参与。他常讲:我无权,为了办事要向那些权势者讲情说好话,很不愿这样做。有时也有例外。一次,县城南街长兴二号(姓吴,与我家不同宗)的二媳妇,与邻居胡姓发生纠纷,被抓到当时的县政府,并关进了牢房。吴家的三媳妇哭哭啼啼地找到我家,请父亲为她去辩理。并摆了双方引起矛盾的很多事实和理由。父亲当时并没有答应她的要求,后来却顺便向有关人员说了他知道的一些事情。事后对我们也不曾提及为吴家说话的事。可释放吴家二媳妇的主管人对她说:“不是雄久先生为你说话,你不晓得要坐到哪一天呢!”隔天,吴家二媳妇提一大篮子东西,来我们家,千恩万谢,可我父亲却勃然大怒,对吴家二媳妇说,你把我当作什么人?赶快提起走。来人只好提着篮子,吓得飞快地跑出了我家的大门。

还有一次,鼓楼西街伍光员家的老婆婆,哭哭啼啼地闯进我家,进门就跪在父亲面前,父亲忙说:“您有话就说呀,怎么在我面前这样做呢?”并赶快到房里让我来询问情况。原来是老人遭到伍家女儿的欺凌打骂。父亲当即要我写信给当时的区长周少耕过问此事,提出要教育伍家不得欺负贫苦的人,特别是老年人。后来周少耕来我家,说明已对伍家进行了教育,给老婆婆撑了腰。

我的父亲就是这样,从不以为给人办了点事是人情,既不向人宣扬,更不愿接受别人的感谢和报答,也不愿别人在他面前作那种乞怜的样子,而他自己从不去哀求别人。

(八)

解放以后,父亲由沈德纯同志介绍,被任为湖北文史馆馆员,这时他已年过六旬,体弱多病,精力也不那么好,但他仍尽心竭力进行工作,贡献自己微薄的力量。

1952年他由省文史馆调往荆州文物保管委员会任职,我们家也由松滋迁往荆州古城。

1955年3月,67岁的父亲因患脑溢血症逝世于荆州,走完了他不平凡的人生之路。父亲病逝后,省地有关领导均致函吊唁,松滋县负责同志也派刘明哲同志来吊唁。他的遗体奉回老城安葬。

父亲的一生真是命不逢辰。等到人民当家作了主,能施展抱负的时侯,他已是人老体衰,力不从心了,他是在遗憾中离开我们的。而他勤奋学习正直清廉的好品格,永远是我们这些儿女的学习榜样。我们永远怀念他。

(原载松滋《文史资料》)

吴成芬

吴成芬,女,系吴雄久先生长女,出生于老城,江西省德兴县退休干部;吴成碧,男,系吴雄久先生的幼子,出生于老城,原沙市市委机关退休干部,现居北京。